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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电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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仁民也走到方桌旁边,他换了严肃的语调说:“S地的朋友叫我带了这些信来和你们商量。在我们那边情形比较困难。”他俯下身子去翻阅桌上的文件,一张一张地陆续递给佩珠看。

雄和碧出去搬了凳子进来,慧和影也出去搬。凳子全搬进来了,每个人都有一个座位。大家围着方桌坐下,仔细地轮流翻阅桌上的文件。房里静静的,在天井里谁也不会想到房里会有这许多人。于是仁民的压低的声音响起来了。这是一篇长的报告。过后就有好几个人接连地发言。碧和志元说得最多;佩珠、雄、慧也说得不少。他们的声音都很低。

在某一点上,起了小的争论,慧和志元站在反对的两方面,两个人起初都不肯让步,反复争论了好一会。志元的不清楚的口音渐渐地敌不住慧的明快的口齿了,他显得着急起来,差不多挣红了脸。这其间佩珠出来抓住了两个人的论点,极力使它们接近。后来志元作了一个小小的让步,让大家修正了慧的提议把它通过了。众人带着微笑来讨论新的问题。没有人觉得奇怪。在他们的会议里事情常常是如此进行的。

这些时候贤一直在外面天井里走来走去。他不作声,但是他并不觉得寂寞。他的脸上时时露出笑容,因为在他的眼睛里现出了另一些景象。

十二点钟的光景会议完毕了。克和陈清先出来,开了大门走了。贤把大门重新关上。院子里突然显得热闹起来。

“碧,我们做饭去,”雄拉着他的爱人碧到厅堂后面厨房里去了。

“你们大家来帮忙呀!慧,影,佩珠……都来呀!”碧回过头笑着唤那几个女子。影马上跟了去。慧应了一声,却依旧留在天井里。佩珠已经走上厅堂,却被志元唤住了。志元说:“佩珠,你不要去,我们陪仁民谈谈话!”

贤跟在佩珠后面,佩珠回转身子对贤说:“贤,你进去罢。”她走回天井里,靠了一株龙眼树站着。

仁民正在天井里踱着,一面和志元谈话。他看见佩珠,便站住把她端详了一下,微笑说:“佩珠比从前高了些。从前她梳两根辫子垂在脑后,好像一个小姑娘。”

志元第一个粗声笑起来,接着别人都笑了。佩珠自己也忍不住笑,她并没有红脸,却说道:“听你这口气好像你就是我的父亲。你现在真的老了。”

“你说我老?我不相信。我们这班人是不会老的!”仁民最不愿意别人说他老,他听见就要分辩,他的态度是半正经半开玩笑的。

“说得好!”志元在旁边拍手称赞起来。仁民掉过头看他,笑道:“你还是从前那个样子。”

“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?”志元哈哈笑道。“还有那个女人……她叫什么名字,我只记得她姓熊……你那个时候正爱她爱得发昏。她嫁给那个官僚去了。……你为了她还骂过我。”

仁民用责备的眼光看了志元一眼,似乎怪他不该说出这些话。他把眉头略微一皱,低声说:“她已经死了。她嫁了那个官僚不到一年就孤寂地死在医院里。我不知道她的坟在什么地方。人死了,也用不着再提了。”他的声音有些苦涩,他也不再说下去,便埋下了头。

众人都知道仁民和那个姓熊的女人的关系,志元和佩珠知道得更清楚,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在S地;尤其是佩珠,她想到那个为了爱情牺牲一切的病弱的女人,心里也很难过。志元后悔不该提起那个女人,却找不出话来表示歉意,他有点窘,他以为仁民在暗暗地吞眼泪。

仁民抬起头来。他的眼睛是干的。他吐了一口气,惊讶地问众人道:“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?”

志元又在仁民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佩珠却朗朗地说了:“我只记得她的一句话:事业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。”

仁民感动地看了佩珠一眼,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:“你们以为我还在想念她吗?我的心已经很平静了。佩珠,你一定可以看出来。”他又抓住志元的膀子说:“我不会再为那些事情流泪了。你不要替我耽心。我比从前强健多了,我不需要安慰。”他把眼睛抬向天空看。天空是蓝的,非常清朗,没有云。光耀夺目的太阳遮住了他的眼睛。他埋下头,眼睛里全是金光,并没有那张凄哀的面庞。

志元正要开口说话,忽然埋下头,打了一个大喷嚏。声音很大,就和“哎哟”相似,仿佛有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。他抬起头,嘴边尽是鼻涕和口涎,他慢慢地摸出手帕揩干净了。

“志元,你哭了?”慧在旁边嘲笑说,她正在和敏说话,便回过头来看志元。

“慧,你几时看见我哭过?”志元着急地分辩道,又张开他的大嘴露出那一排黄牙。“你们女人家才爱哭。”

“我不承认,”佩珠插嘴说。“你几时又看见我们哭过?”

这时候碧从厅堂门后面探出一个头来高声唤道:“佩珠,佩珠!”

“什么事?”佩珠掉过头去看碧,众人都把眼睛掉向那边看。

“你来呀!”碧命令似地说。

“快吃饭了罢,”敏故意做出着急的样子问碧。

碧不答话就把头伸了回去,佩珠半跑半走地到后面去了。慧在旁边开玩笑似地回答敏说:“不劳动的人就没有饭吃。”

贤从里面端了一碗菜出来,口里叫着:“菜来了,大家快把桌子收拾好!”众人忙着进屋去安排。只有仁民和志元还留在天井里。

“不许慧吃饭!”志元大声说,但是没有人理他,慧已经跑进厅堂后面厨房里去了。

“在里面吃,好吗?”敏从房里出来问仁民道。

“在天井里吃罢,今天又不会下雨,”志元抢着说,便跟着敏进房去搬桌子出来。

桌子放好在天井里。慧和影从后面端了菜出来。雄一个人提着烧饭的锅子。碧捧出了碗筷。很快地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。

“吃罢,”志元拿起筷子说。“大家都知道我的性子最急。”他伸手去挟菜。

“佩珠呢?等等她罢,”仁民这样说。

“不用等了,你们先吃起来罢,”碧说完又往厨房里去了。

“仁民,你猜我现在有什么感想?”志元忽然望着仁民带笑地说。

“你在想气象表罢,”仁民笑着答道,他还以为志元在跟他开玩笑。志元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身体,得了一种病:天气一变,肚皮就会痛,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把痛止住。因此朋友们叫他做“活的气象表”。

“不,我的肚皮早就不痛了,这许久就没有发过一次,”志元张开阔嘴得意地说,口沫溅出来,几乎落进了菜碗里面。

“当心点,志元,”慧笑着插嘴说。“我们不要吃你的口水。”

“慧,你真是一个多嘴的女人,”志元用这讥笑来报复她。把众人都引笑了。

佩珠从后面端了一碗菜出来,碧也端了一碗。贤空着手跟在后面。碧看见众人停住筷子在笑,便问道:“你们为什么不吃饭?在笑什么?”

“我们在等你们,”慧抢着说。“你们快坐下来罢。”她拿了碗去盛饭。

“这么多的菜!今天是雄和碧请客,”塌鼻头的云许久都不曾说话,老是摆着笑脸看别人,现在才说出这么两句。

九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下来。贤挤在佩珠和慧两人的中间。志元第一个动着筷子,张开大嘴吃着。众人一面吃饭,一面谈话。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。

“可惜没有酒,今天是应该吃酒的,”志元忽然放下筷子说。

“你的嘴又馋了!现在谁都不许吃酒!”碧看了他一眼,她明白他的意思。

“我说吃你和雄的喜酒呢!你们两个同居快到一个月了!”志元得意地说。

“吃什么喜酒?你脑子里就装满了封建思想!”慧嘲骂地插嘴道。

“慧,你总爱跟我作对,难道先前我们还不曾吵够?我已经让了步,你还要骂我,”志元依旧带笑地说。

慧正在咽一口饭,听见这话就噗嗤笑了,把饭全喷了出来。她连忙掉过头,但已经来不及,落了好些饭粒在桌上,菜碗里也落了几颗。

“不行!慧把菜弄脏了,我们要她赔!”贤第一个嚷起来。慧却只顾笑,用手帕揩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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